“答应!我们答应!二公子您真是菩萨心肠!”曹氏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,声音拔高得如同铜锣。
在她心里,飞快地拨打着算盘:嫁妆?那些压在库房里、如今又不好变卖的老物件,放在手上就是烫手山芋!留着夜长梦多!马上就能拿到手的八万两雪花银!哪个更实在?傻子都分得清!
有了这八万两,不仅能解四皇子的燃眉之急,更能把清欢肚子里的那块肉死死钉在皇家玉碟上!
这才是天大的富贵!
什么死人的嫁妆?那算什么东西?难道还留着下崽不成?
曹氏甚至觉得傅九阙简直是天底下头一号的蠢人。
她搓着手,贪婪的光芒在眼底跳跃:“二公子您说得太对了!嫁妆本就是她生母的东西,物归原主,天经地义!我们这就……”
傅九阙缓缓抬起眼帘,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淡了下去:“口说无凭。”
他目光示意般地瞥向旁边小几上备好的笔墨纸砚,“烦请孟夫人写下字据,言明用程夫人全部嫁妆和遗物,抵充八万两白银之数。写下,今日事,今日毕。”
曹氏被银子冲昏的头脑,在听到“写下字据”这四个字时,条件反射般地卡了一下壳。
“二公子!”一个更急切的声音骤然响起!
孟清欢猛地一步上前,堪堪挡在还有些发懵的曹氏身前。
她脸上刚刚狂喜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,此刻却硬生生挤出几分强笑容:“二公子见谅!母亲心系银两,一时糊涂了。”
“既是抵充,更要讲究个清楚明白!程夫人的陪嫁颇多,箱笼明细都需清点核实,以免短了少了,辜负了二公子一片好意,也让大姐心伤。不如这样?”
她努力稳住微微发颤的尾音,紧紧盯着傅九阙的眼睛,“请姐姐现在便修书一封,交由我孟府仆从,快马送往江南程家,催促款项。我们母女即刻回去,亲自督点、收拾程夫人所有遗物和嫁妆单子上记录的东西!
三日后,定当清点齐全,装箱运到侯府!届时,母亲再将抵充的字据亲手奉于二公子案前!这样彼此都便宜清楚,二公子您看?”
最后一句,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孟清欢的心在狂跳,既怕傅九阙这煞神嫌麻烦当场翻脸,又庆幸自己及时止住了母亲的莽撞。
先拿回嫁妆?万一他们把东西拿走,银子却不给了怎么办?必须一手交货,一手交钱!
傅九阙深黑的瞳仁里没有半分情绪波动,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。
厅堂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细微“噼啪”声,和三人几乎屏住的呼吸。
就在孟清欢脸上的假笑快要支撑不住时,傅九阙淡淡地吐出一个字:“可。”
如同悬石落地。
曹氏和孟清欢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。
“谢二公子体恤!谢二公子!三日后必不让二公子久等!”
曹氏几乎是拉着孟清欢一起起身,忙不迭地行礼告辞,脚步慌乱,甚至带倒了一把圈椅都顾不上扶,如同后面有恶鬼追赶,匆匆忙忙地退出了厅堂。
偌大的花厅瞬间空了下来。
确认那对母女彻底消失在门外,孟玉蝉猛地站了起来。
那只被傅九阙按得有些发麻的手瞬间恢复了知觉,连带胸腔里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和不解也如同骤然喷发!
“傅九阙!”她几乎是咬着牙喊出他的名字,目光如火,紧紧盯着那个依旧稳稳坐在那里,甚至还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一盏冷茶的男人,“你是故意的!从头到尾都在故意设局!”
傅九阙端起那杯冷透了的茶水,送到唇边,动作不急不缓,连眼睫都没抬一下。
“你故意先一口答应借银子,让她们狂喜忘形!”孟玉蝉的声音又快又急,如同连珠炮弹,揭露着他的每一步算计,“你故意抛出那个极其不合理的用八万两换嫁妆的条件,她们贪图眼前现银,果然上钩!你立刻催促当场写下字据,就是要引起她们的警惕和拖延!”
她快步走到他面前,因激动而微微俯身,“孟清欢果然忍不住跳出来!她们提议先取回嫁妆再给借条,三日后,你是打定主意,等三日后嫁妆一到侯府,就立刻翻脸不认账了,对吗?!”
傅九阙将手中那半盏冰凉涩口的茶水轻轻放回小几上,发出一声轻响。
他终于抬眼,望向孟玉蝉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,唇角似有若无地扯动了一下,牵起一个几乎不能称之为笑的弧度。
“赖账?谁答应借钱了?”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孟玉蝉。
孟玉蝉一愣。
傅九阙的视线慢悠悠地扫过她,最后落在刚才曹氏母女坐过的椅子上:“是我应下的。也是我提出的用嫁妆抵充。”
他顿了顿,那眼睛再次看回孟玉蝉,“你呢?”
孟玉蝉心头猛地一跳,某种念头清晰地浮了上来。
从始至终!她作为名义上的“债主”,在面对曹氏母女的逼迫和傅九阙的决断时,从来没有亲口说出一个“借”字!
她没有点头!没有任何书面承诺!甚至在被傅九阙按住手时,所有的抗拒都被无声镇压!
她完全是局外人的状态!
傅九阙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,语气更加淡漠:“从头到尾,你孟玉蝉,以及侯府印信,从未留下只字片语的借贷凭证。”
“三日后?她们拿什么来讨那八万两?不过是空口许诺。”
“可……”孟玉蝉心头依旧存有疑虑,这手段是凌厉,“嫁妆一旦进了门,程家舅舅万一真的送了钱来……”
那岂不是平白欠了八万两的人情债?
傅九阙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,唇角那点几乎不存在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:“信?谁送去?何时送出?送出与否?都是未知。三日后,她们若来,欠钱的,不是你。赖账的,也不是你。”
“需要面对的,是她们自己那点蠢透了的算计落空,和一个她们根本无力索债的事实。她们甚至不敢把事情闹大。”
因为印子钱,因为四皇子的亏空,因为他们根本见不得光!
至于程家?他根本不会让那封信落到程家人手里。
这轻飘飘的几句话,彻底点透了整个计划的核心。
嫁妆是实打实进了门的猎物。而那八万两银子,自始至终,只存在于曹氏母女贪婪的臆想和傅九阙设下的言语陷阱里。
人证?物证?承诺?都是虚的。
唯一能抓住的“把柄”,那张约定三日后才交换的抵充借条,曹氏母女,根本就没有拿出来过!
孟玉蝉她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淡漠的夫君,一时竟说不出话。
那对母女捧着嫁妆兴冲冲上门的模样,画面太有冲击力。
孟玉蝉深吸一口气,压下胸口翻腾的各种情绪,眼底寒光更甚。
“好,那我就等着。看看三日后,她们拿什么来讨这笔根本不存在也永远要不回的债。”
傅九阙没有再看她,只是重新拎起旁边的青玉小茶壶,清澈的茶水缓缓注入旁边孟玉蝉的那只杯子。
孟玉蝉看着傅九阙,他正拎着青玉茶壶,水线笔直注入白瓷杯中,没有丝毫晃动。
昏黄的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,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。
孟玉蝉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
前世的短暂岁月里,她对这个名义上的夫君所知有限。
所有的印象都蒙着一层“受凌姨娘磋磨”、“身份尴尬的侯府庶子”的薄纱。
他像是一个沉默的影子,活在凌姨娘的阴影下。
她只当他是这囚笼里另一个不幸的困兽,甚至为他的遭遇有过叹惋。
可眼前这个人……
他确实在受苦。
但那份苦,又似乎被刻意描画成了他全部的样子。
孟玉蝉的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。
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。
前世那个沉默隐忍,在夹缝中生存的庶子形象,如同被投入火中的冰,迅速融解蒸发。
取而代之的,是今日在她眼前将曹氏母女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黑莲花。
他目光深处那份掌控力,那不动声色间便布下死局的狡黠与冷酷……这才是他真正的一面?
那他前世在她面前表现出的那一切,又是什么?
荒谬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,让她感到一阵眩晕。
她是重活一世,却仿佛坠入了一张比前世更为巨大的谜网。
傅九阙将斟满热茶的杯子推到她面前。
“夫人,喝茶。”他抬眼看她,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。
这声音打破了孟玉蝉纷乱得如同沸水的思绪,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因内心的惊涛骇浪而太过长久的沉默。
她端起那杯茶,茶水滚烫,她却仿佛毫无所觉,只是定定地看着傅九阙。
这目光太过直接,也太过复杂。
傅九阙没有回避,迎着她的视线,似乎对她内心的波澜有所察觉。
终于,孟玉蝉开口。她需要一个答案,哪怕这个答案现在可能徒劳。
她放下茶杯,声音有些干涩:“傅九阙。在侯府,在凌姨娘手里讨生活这十几年,你是怎么活下来的?”
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,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。
“你既然有今日这般本事,为何当时要……”
为何那时要忍?为何要表现得如此懦弱?
难道仅仅是为了韬光养晦?
傅九阙没有立刻回答。
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轻轻跳跃,将他浓密的眼睫投下更深的阴影。
他静静地看她。
“本事?”他轻轻重复这个词,像是在咀嚼一个陌生的字眼。
“在你心里,傅九阙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的?”
孟玉蝉呼吸猛地一窒。
应该是什么样子?
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轰然回响:一个沉默寡言,在凌姨娘的威压下逆来顺受的影子。一个因庶子身份而无法抬头,需要他人庇护的脆弱存在。一个或许在她前世短暂的人生里,从未真正被正眼看过的配角。
那是她两世为人,根深蒂固的认知。
可这认知,被眼前这个掌控一切的男人彻底击碎!
她张了张口,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,干涩发紧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难道要说:“因为我死过一次,前世的你在我眼里就是那样”?
荒谬!
那只紧紧握着茶杯的手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。
傅九阙一直紧紧盯着她。
果然。她藏在心底的东西,依旧壁垒森严。
她的心如同被重重盔甲包裹的谜,那道缝隙打开了一瞬,又迅速严密地关紧了。
然而,这份失望也只是一掠而过。
孟玉蝉深吸一口气,胸口剧烈的起伏被强行压下。
她强迫自己抬起眼,迎向傅九阙那道能穿透人心的视线。
“我不知道你该是什么样子。”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轻松,“但眼前的傅九阙,很不错。我很喜欢!”
傅九阙的眼底,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动了一下。
这女人,远比他最初设想的更有意思。
他微微颔首:“夫人谬赞。”目光坦然。
孟玉蝉沉默片刻,目光再次落回傅九阙脸上。
“夫君,曹氏母女今日,是特意选了你平日前往白鹭书院的时辰过来的。你为何突然回家?”
傅九阙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顿。
几乎是瞬间,一个毫无意义的借口便从他口中滑了出来:“忘拿了一卷诗集。”
他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,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。
这回答堪称完美,符合一个读书人的身份。
诗集!
又是诗集!
上一回,苏烬月便是拿着那本诗集堂而皇之地踏入书房!
傅九阙自己也似乎被自己如此迅速地抛出的这个借口噎了一下。
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懊恼,快得如同错觉。
花厅内再次陷入沉默。
孟玉蝉没有再说一个字,但那双看着他的眼睛,如芒在背。
傅九阙搁下了手里的茶杯。避无可避地迎上孟玉蝉的视线。
“夫人。苏烬月的那本那诗集,并不是我的。”
“是世子傅长安的。”
“我从未见过。更不知它如何被苏姑娘认作是我的东西。”
“嘭”!
一声脆裂的轻响,骤然从孟玉蝉指间传来。
是她手指过于用力,指尖狠狠抵向杯壁内侧,失力之下,细白的骨瓷杯口被挤压得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杯中微烫的茶水,顺着那细小的裂缝悄然洇出,她的脸上,只剩下无尽的震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