汗水早已浸透她的衣衫,在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。
背上的鞭伤因为持续的紧张和发力,火辣辣地疼,如同有烙铁在烫。
双手因为长时间保持高度紧张的姿势而酸胀麻木,尤其是那第六指,高频的点动让它如同被烈火灼烧般疼痛。
不能停!十日之期如同催命的符咒!
时间在无声的疯狂中流逝。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,亮了又黑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第七层玄黑色的漆液最终覆盖上去,并在她精妙的控温和气流吹拂下逐渐定形时,江烬璃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。
她眼前阵阵发黑,身体晃了晃,几乎要栽倒在地。
她强撑着,用颤抖的双手,将那片覆盖了厚厚七层色漆、颜色怪异斑驳、如同丑陋伤疤般的羽毛残片,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台一角,等待它彻底干透。
她如同被抽掉了骨头,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胸膛剧烈起伏。浑身如同散了架,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。
那只手,因为长时间的用力、摩擦和高频点动,早已伤痕累累,几处伤口深可见骨,被各种颜色的漆液和粉末浸染,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斑斓,肿胀得如同一个丑陋的棒槌。
尤其是那第六指,指尖一片血肉模糊,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!
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,几乎要淹没她的意识。但她眼中却没有任何痛苦,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!
她做到了!用这被视为怪物的六指,驾驭了剧毒的“阴尸漆”,完成了犀皮漆七层变涂的雏形!
虽然只是最基础的堆叠,虽然颜色怪异,但这证明她的路是对的!江家的天赋是真的!金漆一脉,未绝!
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涌来,她再也支撑不住,眼皮沉重地合上,在冰冷的地面上昏睡过去。
……
不知睡了多久。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将她冻醒。
窗外,月上中天。
清冷的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,如同一道银色的光柱,斜斜地洒落在工作台上,正好笼罩在那片覆盖着七层漆、正在阴干的羽毛残片上。
江烬璃挣扎着坐起身,背靠墙壁,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片月光下的残羽。
就在她的目光触及那片残羽的瞬间,她的呼吸,骤然停滞!
月光如水,静静地流淌在那片原本颜色怪异斑驳、如同丑陋伤疤的漆层表面。
奇迹,在月光下悄然绽放!
七层原本泾渭分明、色彩杂乱的漆层,在月华的浸润下,竟发生难以言喻的变化!
深褐、暗红、土黄、青绿、灰白、浅赭、玄黑……七种颜色不再是生硬的堆叠,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晕染开,彼此交融、渗透、流淌!形成了一种……如同星河般深邃、浩瀚、变幻无穷的纹理!
一道道流动的光带在漆层深处蜿蜒,时而如熔岩奔涌,赤金灼灼;
时而如深海寒流,幽蓝静谧;时而如晨曦微露,暖黄跃动;
时而又如暮云合璧,青灰交织……七层色彩,在月光的催化下,竟显现出千百种难以名状的瑰丽渐变!
那纹理,自然、灵动、充满了生命的韵律!如同宇宙初开的混沌星云,又如同深海巨兽游弋留下的神秘光痕!瑰丽!奇幻!震撼人心!
这……这就是犀皮漆真正的魅力吗?!——千层变涂,万象天成!
江烬璃看得痴了!忘记寒冷,忘记疼痛,忘记所有的恐惧和仇恨!
她眼中只剩下这片在月光下流淌着星河般光辉的漆面!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、对漆艺极致的共鸣和感动,让她浑身战栗,热泪盈眶!
她挣扎着爬过去,不顾左手的剧痛,颤抖着抚摸着那片冰冷而神奇的漆面。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润而奇妙,仿佛能感受到漆层深处那流动的生命力。
就在她心神完全沉浸在这漆艺带来的震撼中时,一个冰冷而低沉的男声,如同鬼魅般,突兀地在寂静的工坊角落响起:
“以废料为骨,以毒漆为肉,竟能生出如此‘星河’……江家金漆,名不虚传。”
江烬璃浑身剧震,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转身,左手下意识地抓起手边一块尖锐的碎陶片!
只见工坊最阴暗的角落阴影里,不知何时,悄无声息地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。
萧执!
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?看到了多少?他想做什么?
江烬璃的心脏狂跳,警惕和敌意瞬间攀升到顶点!
她握紧了碎陶片,身体绷紧,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幼狼,死死盯着阴影中的身影。
萧执缓缓从阴影中走出一步,月光照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。
他的目光,如同实质的探针,先是扫过工作台上那片在月光下流淌着星河的羽毛残片,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艳和……凝重。
随即,他的目光落在了江烬璃那只肿胀不堪、伤痕累累的左手,尤其是那血肉模糊的第六指上。
那眼神,依旧冰冷,没有任何温度,却似乎多了一丝……极其复杂的审视?
他没有再靠近,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仿佛在评估,在权衡。
工坊内一片死寂,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。
突然,萧执动了。他并未上前,也未说话,只是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。
一道微弱的破空声响起!
一个小小的、温润的物件,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短的弧线,精准地落在了江烬璃脚边的工作台上,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
江烬璃下意识地低头看去。
那是一枚约莫拇指大小的玉佩。通体莹白,如同凝脂,散发着柔和温润的光泽。
玉佩的形状并不规则,边缘圆润,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刻,只在中心位置,用极其精湛的阴刻手法,勾勒出……半枚残缺的、盘绕的龙纹!
龙纹虽小,却气势凛然,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皇家气度!
暖玉!而且是……刻有皇家暗徽的暖玉!
江烬璃心头剧震!猛地抬头看向萧执!
阴影中,萧执那低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,如同寒泉流过冰面,不带一丝情绪:
“明日验货,必有刁难。此玉置于漆胎之下,可稳漆温,定心魄。”
说完,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,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,便彻底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之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只留下那枚温润的暖玉,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工作台上,散发着柔和的光芒,映照着江烬璃惊疑不定、充满震撼的脸庞,以及那片在月光下兀自流淌着星河般瑰丽幻彩的犀皮漆残羽。
皇家暗徽……萧执……他到底是……?
寅时末刻,琅琊坊死寂的空气被一种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彻底绷紧。
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,灰蒙蒙的光线勉强刺破黎明前的黑暗,却驱不散笼罩在整个工坊上空的绝望阴云。
临时划拨给江烬璃的那间简陋工坊外,早已被手持刀枪、面无表情的宫中禁卫围得水泄不通。
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或惶恐、或怨毒、或麻木的脸——琅琊坊所有匠奴,都被驱赶至此,如同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。
坊主瘫坐在最前面,面如金纸,肥硕的身体抖如筛糠。
工坊的门紧闭着,像一张沉默的、吞噬所有希望的巨口。
高台之上,掌事太监陈德海端坐在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,闭目养神,手中拂尘搭在臂弯,如同蛰伏的毒蛇。
他身旁,谢清棠一袭水碧宫装,外罩滚雪细纱披风,仪态万方地端坐着。
她纤纤玉指把玩着一柄小巧玲珑、釉色温润如冰裂的折扇,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冰冷却笃定的笑意。
偶尔抬眸扫向紧闭的工坊门,那眼神,如同在看一个即将被碾碎的蝼蚁。
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。每一息都觉得格外漫长。匠奴们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,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。
“吱呀——”
就在这紧绷到极限的空气中,那扇沉重的、破旧的木门,终于发出艰涩的呻吟,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。
所有人的目光,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,瞬间聚焦在门口!
江烬璃的身影出现在门框的光影里。
仅仅十日!她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地狱轮回。
身上的粗麻囚衣更加破烂,沾满各色干涸的漆渍和污垢,几乎看不出原色。
脸庞瘦削得颧骨突出,眼窝深陷,嘴唇干裂起皮,唯有一双眼睛,如同淬炼过的寒星,亮得惊人,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、不顾一切的火焰!
她怀中,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粗布覆盖着的物件。
那物件不大,形状依稀可辨,正是那片被修复的百鸟朝凤漆屏残羽!只是此刻被布蒙着,看不出端倪。
她的左手,整只手被厚厚的、颜色驳杂的粗布条紧紧包裹着,布条上浸透出暗红、深褐、灰黑等干涸的污迹,隐隐散发着刺鼻的药味和残留的漆腥。
布条缠绕的方式极其怪异,将六根手指都牢牢固定在一起,只露出一点点肿胀变形、颜色诡异的指尖。
看到她那副狼狈凄惨的模样,尤其是那只裹得如同木乃伊般的左手,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幸灾乐祸的低语。
“看她的手…废了吧?”
“十天!用那毒漆…能修出什么来?”
“死定了…我们都死定了……”
谢清棠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更深。
她优雅地展开手中的冰裂釉折扇,轻轻摇动,扇面上流转的细碎冰纹在火光下折射出森冷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