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安药肆后院，药香有些滞涩，黎曼正埋头捣着一味气味辛辣的“鬼见愁”，石杵撞击石臼发出沉闷的“咚、咚”声，力道比平日重了几分。陆小寒则坐在角落桌子前，和虎子聊的些有的没的，时不时又偷瞄黎曼冷若冰霜的侧脸。自那日被诸葛明点破他和黎曼之间的窗户纸后，二人的微妙气息就一直持续到今日。
“咳哼！”诸葛明拄着藤杖，慢悠悠踱到陆小寒跟前，“小子，伤好了七八分，魂倒是丢了一半？整日里蔫头耷脑，白瞎了我徒儿费心费力把你从阎王殿拽回来！”藤杖不轻不重地点在陆小寒脚边的泥地上。
陆小寒猛地抬头：“诸葛先生，我……”
“你什么你？”诸葛明打断他，“男子汉大丈夫，敢作敢当，是谁在这药肆后院，当着众人的面，嚷嚷着不用我徒儿‘负责’？嗯？”
“我……”陆小寒被问得哑口无言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“臭小子！”诸葛明压低声音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，“难得我徒儿对你另眼相看，你倒好，占了便宜，还摆起谱来了？难道要我徒儿一个姑娘家，主动来向你提亲不成？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！”
陆小寒浑身一震，诸葛明的话像重锤砸开了他连日来的混沌。占便宜？另眼相看？黎曼那样冷得像冰、傲得像雪的人，怎会对自己有那种想法！巨大的荒谬感之后，一丝丝狂喜，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水流，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和自卑。他想起了在多兰时，黎曼为他施针时指尖偶尔停留的微颤；想起了她嘴上说着“死了干净”，却一次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的霸道。
“先生！”陆小寒猛地站起身，“我不是那个意思！我陆小寒虽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，但也绝不是忘恩负义、胆小怕事之徒！我对黎曼是真心……”
“真心什么？说！”诸葛明步步紧逼。
“真心……真心敬她，也……”陆小寒心一横，闭着眼喊了出来，“也喜欢她！只是……只是我如今家仇未报，身无长物，又是个被盐帮追杀的丧家之犬……”
“哼！”诸葛明重重哼了一声，藤杖再次顿地，“盐帮算什么东西！刘缙云那疤脸阎王，自有老天收他！至于家仇身世，江湖儿女，谁还没点血泪过往？我‘死生坊’一脉，何时在意过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？我徒儿看重的，是你陆小寒这个人，是你的骨气，是你的担当！不是你那点破烂家底！”他顿了顿，语气放缓，“小子，记住，情之一字，贵在真心，贵在坦荡。别让我徒儿等太久。”
诸葛明说完，不再看激动得浑身发抖的陆小寒，转身背着手，慢悠悠地晃向黎曼捣药的角落，他故意弄出点脚步声。
黎曼捣药的动作丝毫未停，仿佛没听见刚才那番对话。
“丫头，”诸葛明在她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下，声音放得柔和，“那小子……榆木疙瘩总算开点窍了。”
黎曼的手猛地一顿，石杵停在半空。她没有回头，冷冷道：“师父，您要是闲得发慌，就陪胡四娘算账去。”
“嘿嘿，”诸葛明毫不在意她的冷脸，自顾自地说，“为师是过来人，那小子虽然愣了点，莽了点，有时候脑子还不太好使，但心眼不坏，重情重义，更重要的是……”他拖长了调子，“他对你，是真上了心，你是没瞧见，刚才为师稍微点了点他，那脸红的，跟煮熟了的虾子似的，话都说不利索了，可那眼神，骗不了人。”
黎曼依旧背对着他，“谁稀罕。”她硬邦邦地甩出三个字，便重新举起石杵。
“不稀罕？”诸葛明捋着胡子，慢悠悠道，“那行，赶明儿为师就把他打发走，让他自生自灭去。反正他体内的‘火气’余根也清得差不多了，死不了，省得在这儿碍我徒儿的眼，还惹得我徒儿心烦意乱，连捣药都失了准头。”
“师父！”黎曼霍然转身，带着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羞恼，“他的经脉还未完全稳固！现在让他走，跟送他去死有什么区别？您……您这不是砸我‘死生坊’的招牌吗？”她试图用医者的责任来掩饰。
诸葛明看着徒弟眼中那强装的镇定，心中了然。他叹了口气，语气变得语重心长：“丫头啊，为师知道你的性子，‘死生坊’的招牌重要，可你自己的心意，难道就不重要了？那小子是个实心眼的，你若总是这般冷冰冰地拒人千里，寒了他的心，等他真走了，或者哪天死在了报仇的路上，你再后悔，可就晚了。”
他站起身，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土：“为师言尽于此，是继续端着你这‘死生坊主’的架子，把真心人也冻跑，还是放下那点无谓的矜持，给自己一个机会……你自己掂量吧。”说完，他不再停留，拄着藤杖，慢悠悠地踱开了，留下黎曼一人僵立在原地，手中的石杵仿佛有千斤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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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阳熔金，将京安药肆后院的晒药架子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。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药材混合的、带着阳光味道的复杂气息。陆小寒站在一排排簸箕旁深吸了好几口气，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，终于鼓足勇气，朝着正在翻晒一批“三七”的黎曼走去。
黎曼听到脚步声，没有回头，翻晒的动作却慢了下来。
“黎……黎曼，”陆小寒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黎曼依旧没回头，只冷冷丢下一句：“药在屋里，自己喝。”
“不是药！”陆小寒急忙道，他绕到黎曼面前，挡住了些许阳光。黎曼被迫抬起头，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她清冷的侧脸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，眼神却依旧没什么温度地看着他。
陆小寒被她看得心头发慌，准备好的话全堵在喉咙里，憋了半天，只憋出一句：“我……我这条命，是你救回来的。”
黎曼蹙眉：“所以？”
“所以……”陆小寒猛地抬起头，直视着黎曼的眼睛，那双总是带着点痞气和玩世不恭的眸子里，此刻却盛满了前所未有的认真，“所以它早就是你的了！在多兰，在每一次你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时候，它就烙上你的印记了！黎曼，我陆小寒不是什么好人，家仇似海，前途未卜，说不定明天就横死街头，可我对你的心意，是真的！比真金还真！我不求你回应什么，更不敢奢望什么，我只想告诉你，我这条命，这个人，只要你想要，随时可以拿走！我……我真心喜欢你！”
最后四个字，带着少年人最滚烫的赤诚。他紧张又期待地盯着黎曼，等待着她的审判。
夕阳的光线落在黎曼脸上，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，但依旧没什么表情，只是静静地看着陆小寒，看了很久很久。久到陆小寒的心一点点沉下去，以为那无声的沉默就是最冰冷的拒绝时——
黎曼忽然别开脸，侧对着他，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：“聒噪，谁稀罕你的烂命。”她顿了顿，拿起簸箕里一根品相最好的三七，在手里捻着，声音更低了，如同蚊蚋，“先把身子养利索了再说，省得砸了我招牌。”
说完，她不再看陆小寒，端着簸箕转身走向另一排药架，脚步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。
陆小寒愣在原地，反复咀嚼着那句“先把身子养利索了再说”。他咧开嘴，想笑，又怕惊扰了眼前这如梦似幻的场景，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，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，眼睛里闪烁着比夕阳还要明亮的光彩。
同一片夕阳下，京安药肆前堂却笼罩着截然不同的凝重气氛。
狄云、苏英、白燕、沈翊四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，桌上摊着一张略显粗糙的羊皮地图。诸葛明坐在主位，胡四娘则靠在柜台边，眉头紧锁。
“师父让我们蛰伏待机，”苏英的手指重重点在京城的位置上，声音低沉，“如今睿王政变成功，挟持太上皇，扶立幼帝，自封摄政王，京城彻底落入其手，万马帮叩关，玉门失守，边关告急……这，恐怕就是师父所言震动天下的大事！”
“那我们怎么办？就在这药肆里干等着？”沈翊性子最急，手掌按在刀柄上，“师父他老人家还在多兰！阴九烛那老狗勾结万马帮，软禁师父，如今睿王得势，万马帮气焰更盛，师父处境必然更加凶险！我们必须回去！”
狄云的手指划过地图上从京城到多兰的路线，冷静分析：“回去是必然，但是也要详细策划一下，回到总舵之后，如何营救师父，”他看了一眼沈翊，“硬闯，是下下策，无异于自投罗网。”
白燕把玩着一枚铜钱，接口道：“而且京城到多兰，千里之遥，咱们暗河的分舵遍布天下，阴九烛掌控中枢，必然严令分舵捉拿我们，一路硬打回去，就算到了总舵，恐怕也剩不下几口气了。”
“那难道就不管师父了？”沈翊低吼，眼中布满血丝。
“当然要管！”苏英沉声道，“但必须谋定而后动。狄云说得对，硬闯是死路。我们需要的是时机和策略。”他看向诸葛明，“诸葛先生，您老见多识广，眼下这局面，可有良策？”
诸葛明一直闭目养神，此刻缓缓睁开眼睛，他捋着胡子，慢悠悠开口：“阴九烛这几个人，如今看似忝掌暗河，实则根基未稳，得位不正，以下犯上，暗河上下，真心服膺者能有几人？不过是迫于其屠刀淫威罢了，所以，老夫敢保证，除了那几个长老心腹所属堂口，你们一路上根本不会受到什么阻挡。”
他顿了顿，拿起桌上一个空药碗掂了掂：“京城这潭水，已经被睿王和秦王这两条蛟龙彻底搅浑了，浑水，才好摸鱼，你们要回多兰救师，眼下正是时机！”
四人精神一振，目光灼灼地看向诸葛明。
“睿王初掌大权，首要精力必在稳固京城，清洗异己，暂时无暇也无力将触角精准地伸向多兰，尤其是暗河总坛那种龙蛇混杂之地，阴九烛虽勾结万马帮，但拓跋宏如今正忙着进攻河西，根本无暇分身他顾，而且此次行动，敌明我暗。”诸葛明眼中精光闪烁。
“另外，京城大乱，各方势力目光聚焦于此，对通往西北的官道关隘，注意力反而会有所松懈。加之万马帮在河西作乱，流民四起，道路不靖，官府的管控力必然下降。这混乱，便是你们最好的掩护！”
狄云立刻领悟：“先生的意思是，我们不必硬闯关隘，而是……化整为零，混入流民或商队，走小路，甚至绕行险峻山道？”
“不错！”诸葛明点头，“老夫与胡娘子经营多年，有些门路。可为你四人准备几份干净的路引和商贾、游方郎中、甚至流民的身份，分批离京，约定地点汇合。”
苏英补充道：“还需易容改扮，白燕精通此道，此事便交给你。”
白燕收起铜钱，正色道：“包在我身上！保管让那些鹰犬认不出来。”
沈翊也冷静下来：“到了多兰，如何行动？阴九烛经营日久，总坛守卫森严。”
“此事老夫到时候就鞭长莫及了，不过，暗河的精英，若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，可就得怪林老鬼教徒无方了，至于总坛内情……”诸葛明看向四人，“你们在那里长大，一草一木，一人一岗，岂不比外人更清楚？暗河十一门，也并非都甘心跟着阴九烛当叛徒吧？魁星、地星、天星、月星四门门主同时现身，那些被阴九烛压制的老兄弟，会如何想？”
狄云、白燕、沈翊也一同起身，抱拳行礼，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决绝。
“行了，江湖儿女，不拘这些虚礼。”诸葛明摆摆手，“去准备吧，记住，救出林老鬼是首要，但保全自身同样重要！你们四个小子，一个也不许少！”
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西山。前堂的灯火亮起，映照着四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。营救恩师的征途，就在这弥漫着药香的暮色中，悄然拉开了序幕。后院晒药的角落，陆小寒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，黎曼背对着他整理药材，耳根的红晕尚未褪尽。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多兰暗河总坛，囚禁着林老鬼的幽暗地牢里，烛火如豆，映照着老人疲惫却依旧锐利的双眼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。
夜色渐浓，前院，四人已准备停当。在胡四娘的巧手和白燕的妙技下，四人形貌气质已截然不同：苏英粘了络腮胡子，扮作走镖的落魄镖师，眼神沉稳；狄云贴上两撇鼠须，成了账房先生，透着精干；沈翊用特制药膏改变了脸部轮廓，肤色黝黑，如同常年劳作的脚夫，戾气收敛，唯眼神依旧锐利；白燕则易容成一个面色蜡黄、病恹恹的游方郎中，背着一个硕大的药箱，新月簪被他小心地藏在了发髻深处。
诸葛明将四份盖着不同州府模糊印鉴的路引分发给他们，又仔细叮嘱：“记住，分批走，莫要回头。林老鬼的命，还有暗河的未来，就系在你们身上了。”
四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，悄无声息地从药肆不同的方向离开，汇入京城初掌灯时的喧嚣人流，向着各自预定的出城路径散去。
黎曼和陆小寒还站在那里，月光如水，洒在二人面前的地上，诸葛明拄着藤杖走到二人身边：“咱们也得换个地方了。”